故乡的榕树
来源: | 作者:www.lzgang.com | 发布时间: 2014-04-12 | 881 次浏览 | 分享到:
    那株苍老的榕树终于倒下了,倒在那千百年来养育着它的温热的土地上。
   那天清早,天才蒙蒙亮,村里缓缓逼来几部长臂掘土机,震得地面怦怦颤动。沉睡中的大榕树猛然惊醒,迎接它的不再是温柔稚嫩的小手,却是那十几个陌生的面孔,更有那硬生生冰冷的钢刀和利斧。全村老少也纷纷前来参与这次砍伐盛会。
   老榕树啊,曾经饱受过多少沧桑,坚强了多少岁月,既没有被大风吹垮,也没有被雷电击倒,却要被锋利的刀刃锯开一道道口子,那是一道很深的伤痕,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次愈合的伤口。那些曾经被我们用双臂深情拥抱过的树干啊,在掘土机的强行撕裂声中,纷纷轰然坠地,惨白的筋骨渗着湿湿的水气,散发出特别的幽香,夹杂着掘土机刺耳的轰鸣,弥漫整个天宇,惊醒了历代祖先的神灵。可是,掘土机还在不停地挖掘它周边的泥土,又在不停地“哐啷哐啷”地震撼着它的树干,推搡着,摇曳着……可怜的榕树,像一个须髯苍白的老人在愤怒地挣扎着,哭喊着,但没有人体会得到。几个年迈的老人弓着腰,吃力地扶着拐杖,朽木一般蜷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,眼睁睁地望着,还是望着……可怜的榕树!直到最后一条根须被那无情的锯齿齐刷刷的切断之后,才勉强地倒了下来。
   大部分村民早就做好了准备,只顾着将一截又一截的树干拖回自己的家门前,那些木柴足够他们烧上好几年,个个喜笑颜开,像是分到了金元宝。短短几个小时,天空突然变得异常开阔,人们仿佛几百年未见天日,都眯缝着眼睛,瞧着上帝微笑的模样。
   那一年,我正好上大一,可还没到国庆节便被父亲召唤回去。因为我奶奶的病情正不断恶化,而我是她老人家最疼爱的孙子,父亲是想通过我的出现缓解一下她的病情。在我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,村里闹哄哄的开了个大会,争论着榕树与大路的问题,我奶奶在儿孙们的搀扶下,也参加了会议,她在全村辈份最高,岁数最大,曾当过村长,领导着村民干过轰轰烈烈的大事,算得上德高望重,所以大家都让她坐上首席。她虽年迈,但仍耳聪目明,故能极力反对移植大榕树。究竟她说不过别人,更没有决策权,一股气挺直了身子,径自回了家,没想到当晚她竟晕倒在冰冷的地板上,整整躺了一个晚上,直到第二天清早,她才回到那温暖可爱的床上,不出半日,便见她全身上下筋骨疼痛不止。那一次,差点要了她的老命。奶奶连续几天几夜发出的凄惨的呻吟,至今仍让我心如刀绞。这次父亲让我回去时,她居然认不出我来,便连听觉也没有了。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软绵绵地瘫在病床上,眼泪止不住地往心里流淌。偶尔见她睁开一条眼睛缝儿,我便赶紧凑前去,希望她老人家能望上我一眼,但她那眼神恍恍惚惚的,很是吃力,忽又合上了眼皮,只剩下微弱的气息,那气息恐怕连蚊子也难吹动。我觉得她快不行了,便在家多呆了几天,没想到,陪着我伤痛的还有那株千年古榕。
   奶奶又一次艰难地活了下来。好不容易到了元旦前夜,我迫不及待地赶上末班车再次回家看她。回到村口已是黄昏,村里的水电站已建成了白墙金瓦,河堤两岸也垒起了半截黑乎乎的拦河大坝,几辆推土机在夜幕下冒着青烟,不停地来回转动。我抬起眼,又一次失望地想象着村里头那团熟悉的绿荫,空荡荡的心骤然凉了半截。
   榕树被削去肩膀,孤零零地兀立在山脚下,一副颓然的样子。它的身上稀稀疏疏地缠着些黄草,没有了枝,也没有了叶,仿佛突然瘦了许多。脚下是一圈红肿的黄土,湿湿的,显然是刚浇过不久。我在那呆站着,傻傻的看着,居然挤不出半点泪来,只是觉得脸皮发冷,一阵一阵地泛起疙瘩。有时也想骂人,也不知要骂谁,居然也说不出来,只是心里头乱想,谁也听不见。临走前,我才伸出手去,摸了摸它的残枝,轻轻的,轻轻的,像抚摸着孩童的脸……
   我想安慰自己,这株榕树的确老了。自懂事那日起,我就隐隐感觉到这株榕树是随着远古祖先们的定居一起出现的。有时候我还会觉得它是神仙,老乐呵呵地冲着我们笑着。它的枝干黝黑黝黑,生过虫,起了厚厚的茧,还长满青绿的苔藓,向四面八方舒张着,宛如条条巨龙蛰伏在碧湖中。斑驳的日影透过密叶缝儿筛下来,让它的鳞片有了华光。最有趣的是其中一段树干从天上弯下来,又弯上天去,好像专给我们小孩子准备似的,于是,我们就在那里荡秋千,结果弄得它越是挨近地面,常常让大人们磕碰着额头,免不了挨几声责备。
   这榕树下常是村民们聚会的最佳场所,更是孩子们永远的天堂。很早以前,祖辈们就把山里的泉水引到大树下,砌了一个龙头,挖了一个天然沙井,然后置几块滑面石,让村民们在那里洗洗刷刷。那些大石块,也不知放了多少年,个个被磨成了黄玉,光滑得站不住人。最让村民们自豪的是那龙头的水终年不枯,水流稳定,只要走近榕树,便能听到哗哗流水声,和着鸟声,交织成一首田园诗曲,沁透心脾。这股活水从榕树脚下,一直流淌到远处的田野,灌溉着万亩农田。每天清早或黄昏,妇女们都要到那取水,一担一担的挑回家去炊饭。我们小孩子玩得渴了累了,便一头伸过去,饱饮一番,那清凉劲儿恐怕再难体会到了。有些长者动了感恩之心,便在旁边起了个神灶,供善男信女们祈祷。在那里洗刷东西的多半是些妇女,有时候人多起来,热热闹闹的像过年过节似的。一群贪吃的鸭子总爱到源头偷取食物,结果被村姑们一石掷去,嘎嘎嘎地叫着,却仍旧不肯走。我们小孩子也爱凑热闹,一群一群的往大树上爬,大树正中有个凹糟,可以围坐四五个人开个热热闹闹的小会,尽说些好听的新鲜事儿。年龄稍大的索性往树干末端爬去,一手拿着长长的竹竿小心翼翼地敲打着黑生生的木耳。年纪小的连大树的第一个树叉也够不着,老嚷着要上去,这时总要被大人们呵斥一番。后来,这榕树下便出现了竹竿,大伙们比赛着爬上滑下,好玩至极。我们男孩子一般是在上面装着睡大觉,睁眼瞧着疏疏密密的叶子外的蓝天;女孩们则一边啃着玉米棒儿,一边津津有味地读着她们心爱的小人书。在那时候,我们从来不睡午觉,没有农忙时便可一直玩到天黑,有时,奶奶责问我们又去哪里玩了,我们便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榕树下。”
   人们常用巨伞形容榕树,可故乡的榕树并不齐整,也不规矩,因为它长在河岸边,竟像迎客松一样探着身子匍匐在水面上,叶子呼吸着清凉的水气,鲜活闪亮。它没有气根,却有一半的根因为流水冲刷而裸露出来,但它却一直用它那盘根错节的根保护着脚下的土地。村民们也因此得福,有好几次发大水,也没见得崩掉几块泥土。我想,祖先在那里植上这株榕树一定有他们的道理。榕树的根好像一面铜墙铁壁,紧紧地锁住河堤,村里的孩子们最喜欢在那里攀爬,爬累了便找个“龙椅”挨坐着,然后摘下一片树叶折成哨笛儿,吹出类似夜莺的啼叫,吹累了便闭着双眼打个盹儿。人多时,伙伴们还可以在树根上像猴子一样追逐打闹,那欢笑声简直可以把树上的红果子震落下来,噼哩啪啦的撒落在河面上,很快引来一群野鱼前来争抢。那些鱼一点也不怕人,我们看得见鱼嘴在水面自由地翕动着。要是到了大热天,几个小伙伴们干脆变成小鱼儿,在榕树下的深潭里泡上好几个钟头,做着各种各样的怪动作。有些小一点的没敢下去,因为那的确是一个被流水削成的大水潭,深不可测,大人们常唬着下面有“水鬼”,会拖人的脚吸血。
   据说建成水电站后,下游的水流间歇干涸,人们在榕树下的深潭里并没发现什么“水鬼”,却听说有人在那里抽干了水,捉到了好几条十几斤重的大鲶鱼,卖了不少钱,还在路旁盖了一间小洋房,做起了小本生意,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。
那株榕树终究没有活成。第二年冬天,我奶奶也忍着巨痛离世了,一共活了99岁,村里的长者封她为百岁老人。那一次,我哭得很惨烈,让村民们没睡上好觉。自那以后,我每逢过年回家,总觉得村里冷冷清清的,没有了奶奶,也没有了大榕树,心里头像断了魂似的。去年春节,我再次携妻儿回乡探亲,那株榕树的影儿彻底消失了。四岁多的儿子快活地在沿河大道上奔跑,我怕他摔着,连忙提醒。妻不知什么时候问了一句:“这条路怎么铺得这么直?”我沉思了良久,心里头又涌起了一行清泪。
   唉,路虽然拉直了,可榕树却没有了……